中国的人像摄影师肖全相见不相照

摄影师肖全

摄影师肖全变了。他原本一直不愿意装修他在深圳的家,反正自己云游四海,那不过是个“放行李的地方”,如今他55岁,还是到处飞,心里也没有安定感,却觉得该对自己的窝负责,于是好好拾掇了住处,开始信佛的他给自己设了佛堂,还在相机盒上写着“照相不见相”,这句话反过来读也有禅意。

在他的家里穿行,你随时都会跟一个文艺大腕儿打上照面:越过琳琅的佛教摆饰,客厅置物架上,作家王安忆双手交叉在胸前,抿嘴望你;坐上沙发,眼睛平视,又看见摇滚音乐人崔健在一堵墙前双手插口袋,倔强的眼神抛向左边;走进书房,眼神一晃又见到张晓刚、岳敏君咧嘴对你笑。定睛一看,这些熟悉的面孔又好像有些不同—没有皱纹也没有赘肉,也还不需要戴帽子遮掩后移的发际线。这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。

在上世纪80年代,那个被认为是最近的“黄金时代”里,肖全开始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一代知识分子的青葱模样,他们多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,在十年代崭露头角或风靡至今:顾城、何多苓、张晓刚、崔健、王朔、张艺谋、杨丽萍……这些肖像往往是这些人最经典的一张照片。他们在肖全1996年出版的《我们这一代》中相遇,成为那个年代的印记。而肖全也被称为“中国***的人像摄影师”。

这些年,许多人都在找这本书的踪迹,之前的版本在网上被高价兜售,或者在图书馆里被翻得掉页。18年后,终于第三次再版,不再是印刷在摄影书常用的铜版纸上,而是采用了更轻便的纸张,开本也变小了,仿佛在说,这本书早已超越摄影领域,成了一本随身的时代传记。

玩出来的作品

1990年,肖全翻开了诗人钟鸣办的文艺刊物《象罔》——那是一本用复印机复印,用订书机订起来的“”。一张照片把肖全“一掌拍到了墙上”:美国诗人庞德穿着黑色长衫,头戴礼帽,拄着拐杖走在石头小路上。

当时肖全就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。“中国艺术家也要有这种好照片!”实际上,他已经在无意识中开始了对这一群体的拍摄,“但是当时没有那个野心啊!”从海军航空兵部队转业后,他在四川广播电视大学工作,很快和成都文艺圈的朋友“玩”在一起,在玩的时候,他总是会拿起相机帮他们拍照,其他地方的文艺人士来了,也会顺便来上几张。他喜欢用“玩”字,比如《我们这一代》里最早的那张照片—1986年顾城和妻子谢烨在“星星诗歌节”的合影,也是他们一起“玩”出来的。“当时顾城乐得手舞足蹈,说我最喜欢拍照片了,我的这顶帽子,是一位美国老太太给我的。在公园里,顾城和谢烨把枯藤编好挂在脖子上。”

也是在1990年,三毛来成都,许多媒体都在约访她,肖全也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三毛看,三毛一边看一边摇头,肖全以为她不喜欢。结果她说:“不行,你给他们拍得那么好,你要给我拍。”三毛推掉了两个约会跟他在柳荫街漫步,和街头小孩玩沙袋,“那天三毛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演了一遍”。3个月后,三毛离开人世。

“那时候不太看钱,大家都很穷,就看你的照片是不是足够吸引他们,让他们站在你的镜头面前。”肖全这样形容当时的纯粹。

要打动这些大腕儿,有时还需要一点“阶级情感”。1993年,作家王朔的作品已登上电视银幕,肖全一开始的约访并不顺利,总是被婉拒,王朔说太忙要搬家,也说“我相信你拍得好,但我实在不愿意拍照片”。还好有“江湖上”的私交帮忙:他们共同的朋友,作家、《菊豆》等电影的编剧刘恒向王朔说情:“肖全也是咱们海军的”,同样是海军出身的王朔一下子***脾气,“阶级感情是很难用其他东西代替的”,肖全说。最后两人见面聊“版权”—因为叶兆言告诉肖全,王朔深谙此道。最后,肖全拍下了一张王朔和记者聊天时认真聆听的样子。“都以为王朔没正经的时候,其实他是十分尊重人的”。

也不是所有拍摄对象都有空长聊。比如张艺谋。1994年,肖全已经颇有名气,受邀为张的作品《摇啊摇》担任图片摄影。在记忆中,张艺谋是一个几乎不休息的人,“而且从没看他打过哈欠!”他们偶尔聊起过摄影,张艺谋说,“我曾经也是拍照片的,但是现在开始拍电影,电影要有起幅落幅,要考虑轴线,我得把拍照的方式彻底忘掉,要想电影语言。”有天他们一起吃饭,张艺谋聊起了斯皮尔伯格,“人们说《大白鲨》商业的时候,他又拍了《辛德勒名单》,人们又觉得他不商业了。所以还是要靠自己的心,看自己到底想做什么。”

在拍摄张艺谋的众多照片里,肖全选择了这样的一张照片放进书里:张艺谋在片场喊开始或者“卡”,嘴巴张得老大。因为肖全觉得这照片“特别像”张艺谋,“那种劲儿!他一直在工作的状态下,是一个开足马达的人,而且我愿意看到他那一代的爆发力”。

肖全喜欢这帮人的“劲儿”。一次在成都,他和柏桦等诗人谈天说地,聊诗歌聊文学,尽管不记得聊了什么,肖全还是能用一堆比喻形容当时的感受:“那个气场特别足,一般的人肯定会晕倒的,这帮人在一起时聚起的能量,呼呼地往天上蹿,就好像你没有一定的内功,一下就会被那个火球踢出去”。

“他们手上的活都特别好”,他欣赏钟鸣的诗里那种平实和幽默,欣赏欧阳江河的过目不忘,他甚至会得意自己有这批朋友:听朱哲琴唱歌,看杨丽萍跳舞,看何多苓画画……这些人浪漫有趣,他至今记得诗人张枣从德国留学回来后,这帮人聚会时玩的游戏:他和张枣互相对着《哈姆莱特》台词,或者每人说一句对“女人”这个词的修辞。

摄影师肖全
肖全的置物架,摆满了那一代人的青葱面孔:歌手陈思思(上排左一)、张艺谋和巩俐(上排右二)、陈冲(上排右一)、模特周樵(下排左一)、王安忆(下排居中)。

变与不变

从1986年到1996年,肖全拍了十年。从第一次出版再到现在,又已18年。这足以让太多事情发生。刚跨入90年代,南巡、下海潮掀起,人们开始大方谈钱,也搅动了文艺圈,甚至让他们有点“转不过弯儿来”。

现在中国美术学院担任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的吕澎,在肖全眼中是转得快的了。1992年,还是《艺术市场》杂志执行主编的吕澎穿着呢子大衣、戴着金属框眼镜盯着文件的样子,被肖全拍了下来。那一年他成了“广州双年展”的“艺术主持”—“策展人”还不像现在,是个常见的词,这次展览让民间企业出资、民间销售艺术品,更是先锋的事情。我们现在还能在网上看到一篇1994年吕澎接受媒体访问的稿件,当时他和深圳东辉公司合作做了一个奥莱特艺术发展有限公司,凭着对商业的敏锐和学者的清晰逻辑,吕澎开始很忙很忙,操纵上千万的资金,时间就是金钱,“我们是好兄弟,他还是待我很好,可是有一阵子我都没好意思去打扰他。”

好些艺术家都还没适应老朋友的商业味道,包括肖全本人。1991年,舞蹈家杨丽萍看了肖全出版不久的《天堂之鸟:三毛摄影诗歌集》,找了过来。肖全辞掉了自己在广播电视大学的铁饭碗,接受了杨丽萍的拍摄邀请。但他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要钱,直到见了面,把话绕了十来分钟才把杨丽萍说明白:这位兄弟拍照是要收钱的,他得靠这个吃饭。后来,杨丽萍给了他一个1000块钱的红包,当时他的铁饭碗工资不过170多元一个月。

资本的浸入需要时间,当它开始对当代艺术感兴趣的时候,油画艺术家张晓刚还窝在重庆的工作室里,穷得叮当响。在肖全的镜头下,他穿着纯色的衣服,裤子松垮,搂着妻子自在地走在成都的大街上。一直到2006年,吕澎给肖全打电话,用成都话说:“肖哥,晓刚的画,买了将近100万,美金!”他说的是那幅《血缘:同志120号》,刚在纽约苏富比以98万美金成交。“90年代的时候,我和吕澎搭火车去看他,他那幅卖了很贵的画,就摆在他工作室一角”,回忆当初,肖全知道,这批人不得了了,“变了”,开始被媒体包围了—张晓刚和王广义、方力钧、岳敏君如今被称为当代油画“四大金刚”,因为他们的画全都拍出了数千万的高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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